細說台北古城(下)大稻埕辜家老宅
鹿港辜家是近代台灣舉足輕重的家族,開基立業的辜顯榮在台北市貴德街上有幢大宅。辜顯榮唯一還在世的兒子──總統府資政辜寬敏要用好聽的故事,為我們重建大宅昔日風采。
撰文:楊欽亮 攝影:張聖奕
「父親成功了以後,在台北蓋了房子,房子一邊住李春生那些有錢人,另一邊是貧民區。阮跟阮兄們差十幾歲,跟我逗陣(一起)的都是貧民區的流氓囝仔,我流氓囝仔頭做很久!」92歲的總統府資政辜寬敏坐在辜氏漁業辦公室聊起少年往事時,煙一支接著一支抽著,輕煙梟梟而迷茫,往事卻無比清晰。
「我進第三中學(現在的師大附中)時成績好,日本人看我不順眼,每天在校門口等我打架。我跑去永樂町找拳頭師傅燒香拜師,一個人打四、五個,回家時釦子掉了、衣服破了,阮母從不罵,只叫我去洗把臉。她認為男孩在外面打架爭口氣是應該的。」
殖民時代發跡 開啟辜家百年傳奇
辜寬敏是前台灣水泥董事長辜振甫的弟弟,他們的父親辜顯榮是日據時代台灣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辜顯榮是鹿港人,出生隔年父親就死了,母親靠幫人家洗衣服、打掃養育他長大。「家裡窮,沒紙沒筆,老爸就去古井舀一碗公水,手指沾水後在地上學寫字。」辜寬敏回憶道:「1895年甲午戰爭後台灣割讓日本之初,台北沒人管,搶劫、強姦都來,很多人在艋舺龍山寺前聚集,提議找人代表去基隆請日本人進城維持秩序,阮爸六呎多高,生得大漢,大家起鬨說不然你去,他是有義氣的人,一支雨傘拿著就從台北走到基隆。」
這一刻,辜家的命運改變了,辜顯榮由於帶日軍進台北城,被日本人任命為台北保甲局局長,後來又獲得鹽與糖的專賣權,攢下了可觀的財富,與大龍峒仕紳陳悅記家族的陳培根(見本刊七月號)一起捐建過台北孔廟,接著繼續飛黃騰達,在1934年被遴選為日本貴族院議員。
1920年,辜顯榮就在眾多日據時代台灣富賈落戶的大稻埕貴德街上蓋了豪宅,做為官鹽經銷的辦公場所。這間三層樓高的大宅由總統府(日據時代台灣總督府)建築設計師森山松之助負責設計,仿後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建築的大宅外觀氣宇非凡,辜寬敏與哥哥們的童年時光與年輕歲月多在這裡度過。
大稻埕一代商賈 作風親民不坐黑頭車
由辜家大宅沿貴德街往南走,穿越南京西路後,你會先遇見錦記茶行,也叫陳天來故居,裡頭有台灣最早一組用在民宅的抽水馬桶,再往前走就是100年前台灣首富李春生的故居,和李春生後代捐建的李春生紀念教堂。
貴德街不長,但早年還分南北兩段,分別叫建昌街與千秋街,是當時台灣巡撫劉銘傳時期規畫的市街,日據時代,鄰近大稻埕港埠的貴德街這一帶叫做「港町」,不但是大稻埕茶葉製造中心,也是台北城富豪聚居的地方,建築多是紅磚洋樓,洋樓亭仔腳都抬高3尺,以防淡水河淹過堤防時鬧水災。
小學時代,辜寬敏念的是樺山小學,校址就是現在台北市忠孝東路一段的警政署所在地,每天,辜寬敏都要從大稻埕辜宅走貴德街徒步去上學,後來念第三中學時,因為又遠了些,就騎腳踏車去。這麼有權勢的人家,沒有黑頭車坐嗎?辜寬敏說:「連我爸都只坐人力車,有次車伕坤仔跌倒,他也跌下來,媽媽說換黑頭車吧,爸卻說,我坐人力車,大家都看得到,要是坐黑頭車,咻一下就過去了,那些被冤枉的人怎麼辦?」
辜顯榮功成名就後,大稻埕的台灣人吃了日本人的虧,有冤要申時就會找他。「很多被冤枉的人會在迪化街上等阮爸,伊的人力車一經過就『辜大人哪辜大人』地喊,他隨時都準備一份附箋,寫下申冤人的名字。彼時阮家有個日本人,能說台語,專門負責幫父親去北署交涉。」
流亡日本三十載 辜寬敏主張台獨備受爭議
1937年辜顯榮在東京過世,那年辜寬敏才11歲,也分到了彰化的土地等一些財產,辜顯榮人生最終時刻來臨前特別跟他最小的兒子說:「寬敏,分給你的只是小小一部分而已,但長大後你會知道,爸爸給你的無形資產,比看得到的財產有價值。」
辜顯榮娶過幾房太太,他過世後,辜寬敏的母親——「東京太」、日本籍的岩瀨芳子說:「永樂町的房子要給振甫。」她帶著辜偉甫(辜寬敏六哥,榮星花園、榮星合唱團、榮星幼稚園創辦人)、辜寬敏等她生的子女搬出辜家大宅,搬進辜顯榮南京西路十四號的房產,也就是現在新光三越南西二館那塊地。那宅院一進大門就是塊大草坪,兩層樓洋房裡用的一樣是講究的建材。辜寬敏說:「連震東家在我們正對面,他喜歡來找偉甫品酒抬槓,到了晚上十一點二人若未散去,連戰會來按我家門鈴,找爸爸回家。」
第三中學畢業後辜寬敏考上台大政治系,三年級時組台大學生自治會,由於兩個台大學生被大橋頭派出所警察修理,他糾集學生去抗議,結果在去香港旅行時被學校開除學籍,辜寬敏乾脆從香港轉去日本,沒想到一去三十年都不能回台灣。好長一段時間裡,辜寬敏甚至是台灣辜家人嘴裡不能說的禁忌,連媽媽過世時的訃聞上都沒有他的名字。
原來他在日本經營辜顯營創辦的大豐拓殖株氏會社,照管辜家紅糖產銷生意外,還加入台獨組織,直到1972年面見前總統蔣經國後人生才又轉了彎。那次他不客氣地對蔣經國說「反攻大陸是痴人說夢」,又提出「廢掉身分證籍貫欄」和「准組反對黨」兩個主張,但還是在流亡多年後獲小蔣同意返台定居。
國民黨對他「特別款待」,他也在對日關係上替台灣出力甚多。「國民黨拜託我什麼,我不接受,但政府是大家的,如果有困難,可以幫的我一定會幫。」辜寬敏說。
辜寬敏為父平反 心心念念回饋台灣人
辜寬敏如今已年屆92歲,每週卻仍有三天會到他創立的辜氏漁業上班,每年過年也都會回父親的家鄉鹿港發紅包給鄉親中上千位中低收入戶。父親一輩子駐守在他的心頭,他也都在摸索父親死前那句「無形資產」的意涵。「覺得他說的是姓辜這件事,活到現在,我知道辜寬敏這三個字不會失人的禮。」他吐了口濃濃的煙圈,記起了母親岩瀨轉述的父親事蹟。
「日本人治理台灣不久,有個警察在彰化意圖強姦一位小姐,父親一腳踹開房門,痛打那個警察,被日本人關了六十天。關出來後祖母不准他學日本話,要不依他的性格,遲早會在日本人手下送命。父親很孝順,到死都不會說日本話,日本人要他改日本姓,他拿起拐杖就把人轟出門。」辜寬敏對辜顯榮背負的「台奸」罵名一事半生如鯁在喉,他激動地說了件從未說過的事:「鹿港靠海,土地鹽分較高,不能種植,他因此買很多土地開發,讓沿海農民有地可種。」辜顯榮後來變成大地主,辜家會那麼有錢,動機跟其他有錢人不一樣。
「我還清清楚楚記著阮爸死前說的話,他說辜家有財產不是你老爸有『才調』(才能),是你爸幫台灣人做了些事,台灣人寄在我這裡的,有機會你們要還台灣人。」他和五哥辜振甫用不同的做法,去實踐父親交代的遺言,一個靠藍,一個靠綠;一個推動台獨,一個兩岸奔走。說著,辜寬敏描述了辜振甫過世前兩兄弟見面的情景。「我捏著他瘦得不成形的手,他說敏仔,你的選擇沒有錯,又說,他是忠誠的國民黨員,要以忠誠國民黨員來完成他的人生,我認為怎樣?我說,那是一種死的美學。我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很歡喜,再無牽掛。」
老宅變身榮星幼兒園 古蹟裡憑弔鹽館風光
初夏某個週五,目前已經成為榮星幼稚園所在地的辜家大宅裡迴盪著風琴聲,我們隨著榮星幼稚園創園主任曾陳奕奕的女兒身後撫著紅檜雕花樓梯爬上二樓,眼前是一個長長的拱廊。辜寬敏曾經回憶說:「阿爸喜歡牽著我的手在這裡走來走去,某天他問我長大要做什麼,我覺得日本警察制服很帥,就說要做警察,隔幾天又問,我說要做巴士運轉手(公車司機),他一句話都沒回。」
原來就算辜寬敏還小,辜顯榮仍要提醒他隨時為未來思考,該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自己要清楚。因此他一生奉行「為」、「不為」、「無不為」這六個字。無不為是什麼呢?他的解釋是,「只要是對的,就算對我不利,我也會去做!」曾陳奕奕的女兒笑說:「八舅公(辜寬敏)的性格跟阮阿祖(辜顯榮)最像!」
曾陳奕奕是辜顯榮二女兒辜註治的女兒,數十年來,榮星幼稚園的小朋友都叫她大曾老師,1963年辜偉甫籌辦榮星幼稚園時就跟在六舅的身邊。她年輕時曾住過鹽館,對這幢已經在1998年列定為台北市市定古蹟的房子再熟悉不過,她曾說過:「除了地板,連天花板和吊燈都是當年的。」
辜家鹽館建築物是市定古蹟,土地則在和信集團捷和建設名下,不過取得的容積移轉權利,已經賣給富邦集團和全陽建設,並在天母推案。老宅已老邁,未來如何也不可知,而如今辜振甫的和信集團也在2003年「寧靜分家」後,與姪子辜濂松的中信集團各行各路。無論辜家歷史在不停休的選擇裡如何分合,貴德街都已沒落,只剩千秋街殘餘的昔時光暈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