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保   /  圖 :pixabay

我們老家在南投縣鹿篙鄉，是一個很純樸的鄉下地方。

我們是一個大家族，奶奶共生了九個小孩，爸爸排行老五，許多親戚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紛紛到台北、台中發展，只有在連續假日或過年過節才會回來南投。爸爸因為書讀得不多，還要幫家裡種水果和香菇，所以就和大伯留在老家工作，媽媽白天幫忙種菜，吃飯時間則幫忙準備午晚餐。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留在南投老家，因為白天大人去工作，就把我一個人放在庭院自己玩，我一個人實在很無聊。放假時，表弟妹穿著漂亮的衣服回來，還帶很多新穎的玩具，我常聽他們說台北有很多遊樂場很好玩，心裡就很羨慕。我常跟爸媽抱怨，為何我們都要待在無聊的鄉下，我好想到癌中或台北去住喔！但最後下場就是被爸爸打，也因此，我更討厭我們老家了。

奶奶可能看出我的心事，知道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所以她就常背著我到處走走。奶奶帶我去附近的最大的廟「受吉宮」裡面拜的是武財神「關公」…因為奶奶，在我還沒有開始學認字前，就常介紹這些神明給我聽，說關公的故事，以及要常拜財神，未來可以賺大錢…。南投的廟，好像特別多，每次在路上走一走，就會看到廟，有的很大間，有的只是小財神廟，每次遇到廟，奶奶就會要我或拿香或合十拜拜，我常看奶奶眼睛閉起來，嘴裡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再說甚麼？就覺得很有趣，就跟著模仿奶奶的動作，眼睛閉起來也跟著念。

有一次，奶奶看我在念念有詞，覺得奇怪就問我在跟財神爺爺說什麼？我就先問奶奶說，那妳跟財神爺爺說什麼？奶奶就說：因為我很乖，所以他要請財神爺爺多多照顧我，要常送禮物給我。那時，當我知道奶奶在跟財神說什麼，趕快也跟著告訴財神，說奶奶也很乖，記得也要多照顧奶奶，禮物也要順便送喔！奶奶聽了之後，就一直笑個不停。

有一陣子，香菇的行情很好，鄉裡很多人種。大伯就將一塊田地搭起棚子，開始種香菇了。小時候對香菇不是很了解，加上八點檔有在播靈芝草人，所以我以為我們種的就是靈芝，吃了就會很厲害，所以沒事我就會去“視察”那些靈芝。那時我個子矮小，看到黑色棚子哩，有一包一包的土，剛開始我找半天都沒看到有什麼靈芝，還以為他們會偷偷跑出來，我就坐在地上等，想不到後來睡著了，爸爸大伯和一些工人們可能因為太暗，沒注意到我。到了晚上七點多，才一群人拿手電筒來找我。晚上香菇棚很陰森，後來大家終於聽到我的大哭大叫後找到我。從此以後，我就不敢再去找什麼靈芝草人了。

鹿篙鄉人不多，也沒什麼商店，唯一可以買東西的地方，就是有點遠的一家柑仔店，奶奶很喜歡吃它裡面賣的李仔鹹，每兩天，奶奶就會背我走半小時山路去買，山路其實並不好走，但每次去我都很高興。我坐在奶奶背上，看到我都快跟房子一樣高，奶奶年輕時走路很快，我看著樹和山從我前面變到後面，就覺得很有趣。奶奶好像跟鄉裡的人都很熟，半路都一直跟人打招呼，還要我跟著叫叔叔阿姨。

半山腰有很多茶園，一排一排的很像軍隊。每次去柑仔店前，奶奶就會先繞到我們遠房親戚那邊坐一坐，泡一下茶，離開時他們都會包一小包茶葉給我們，也因為這樣，家裡的茶總是泡不完。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柑仔店，奶奶會讓我買最愛的王子麵，她則會買一些酸梅和李仔鹹和兩瓶彈珠汽水，然後到前面的湖畔吃。柑仔店前的湖，其實應該算是魚池，我看銀色的魚在裡面游來游去，當我把王子麵丟下水去時，他們就會圍過來吃，但圍過來前，我會先被奶奶罵浪費食物。

湖的另一旁，是一間被煤炭燻黑的廢棄工廠。奶奶說，別看現在鹿篙鄉很冷清，以前日本時代時，這裡曾經輝煌過，那時家家戶戶都在種茶葉，採收後就直接送到這間工廠烘培包裝，當時最高記錄，工廠裡面有二百多人一起工作，奶奶年輕時也有在理念當女工，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可以回家休息，工廠外每天都有很多貨車進進出出，附近也有很多商店和茶店，但後來因為政府政策的關係，不再重視茶葉外銷，這裡才漸漸沒落了…我聽奶奶說家鄉的興衰，看到奶奶臉上的表情變化，可能因為年紀小吧！當時只當作故事來聽。

除了柑仔店，每當下午四點多，就會有兩台發財車開到鄉裡來，第一台是麵包車，奶奶會買一些甜麵包給我當點心吃，我有時候想留到明天早上吃，就會被拒絕。因為鄉下地方早上都固定吃粥，吃麵包會被認為根本沒吃早餐。第二台車則是蔬果魚肉車，小時候覺得這台車很神奇，小小一台，什麼東西都有賣，每當他出現時，附近的婆婆媽媽們都會拿籃子圍過來，買蔬果肉食、豆腐肉燥、布丁養樂多…車上通通都有賣。而且販賣商品一段時間就不一樣，鄉下偏遠地方，幸好有這種“宅配車”，才能滿足每戶人家的口腹之慾。

一年之中，最高興的就是過年了，親戚們都會回來。老家雖然是三合院，但因為每個房間都是榻榻米，所以雖然親戚很多還是都有地方睡，但比較困擾的是，家裡廚房的灶和熱水器都需要燒柴，人一多柴薪就用得很多，我們的木材都放在外牆，每天傍晚，我就要帶堂弟們去搬柴。有一天，當我們搬到一半，突然看到木材中間有白色東西在動，定眼一看，居然是條白蛇，嚇得我們落荒而逃。後來奶奶來了，我看奶奶不慌不忙，拿一根木材，穿過蛇身，接著用力一揮，蛇就不知被拋到哪裡去了。
過年時，奶奶會帶著伯母和媽媽、嬸嬸作菜頭粿和煮年夜飯，常常廚房的火都沒有停過。我則會帶堂兄弟們到柑仔店晃晃，去認識各家叔叔阿姨們。鄉下過年是很熱鬧的，吃完年夜飯就會有鄰居來家裡串門子，我們小孩子也會打扮的漂漂亮亮，去鄰居說好話領紅包。初一一早，都是鞭炮聲叫我們起床，接著就跟著長輩們去財神廟裡拜拜。

以前沒有洗衣機，洗衣服大家都是到附近的小河去洗。要走到小河，必須走一小段潮濕陰暗的階梯，以前無聊時，我都會跑到小河去玩，一邊看媽媽和伯母們洗衣服，一邊把腳浸在水裡，感覺很涼快。有一次，我走到較深的地方想要學游泳，卻不小心滑倒了，我整個人跌到洞裡面，幸好被一個阿姨拉起來。後來我就不敢再到小河去了。

國中時，爸爸決定到台中賣吃的，我很高興終於離開這個無聊的地方，但奶奶卻很捨不得我，還哭得唏哩嘩啦的，說我從小在鄉下地方長大，去都市一定不習慣…我安慰奶奶說，我又不是不回來，放假時我還是會常回來看奶奶的。離開南投那一天，很多叔叔伯伯阿姨們都來送我們，他們講的話都一樣，說從小看我長大，要去台中千萬要小心…以前，我真的不喜歡這地方，但是要離開時，我卻有一種悵然的感覺，好像要切斷什麼東西似的。

爸爸說，奶奶這麼多孫子，我是唯一是他從小背到大的，我對奶奶來說，是最親最親的。我看著奶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跟我又抱又親的說再見，心裡也不禁難過起來了。

國中和高中課業很重，久久才能回南投一趟，每次回來就會發現有誰家水果熟了？誰家開始種檳榔？誰家的兒子結婚了？路上還常會遇到熟人，說：『你回來啦！』…鹿篙鄉的紅磚牆、果樹農田，一切的一切，永遠都是這麼的親切和熟悉。

奶奶看到我回去都非常高興，現在我回去我會牽奶奶的手去財神廟拜拜；奶奶到台中，我也會帶她去認識台中的各地財神，奶奶都會說：『幹麻拜這麼多間財神，神現在也有連線啦！我們拜一家其他家也會聽到啦！呵呵…』

921的時候，我們老家倒了，爺爺有及時救出來，奶奶卻不幸過世了。喪禮結束後，我特地留下一張奶奶的照片，帶她再走一次我們常去的地方。老家，變成對爺爺的唯一牽掛。五年後，爺爺也過世了，老家剩下大伯父和經營豬羊批發的大堂哥在，我們回老家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

去年過年，我和堂表兄弟姊妹約好，要回去看爺爺奶奶。921之後，紅瓦房變少了，沿路上都是新式樓房，鄉公所有計畫的培育櫻花，路上的櫻花如彩帶般歡迎我們回家，老家附近開了一家創意茶店，還有一家木雕工廠，每當假日就有遊覽車載小朋友來戶外教學‧以前種水果的阿伯開始種紅茶，說近來政府輔導，南投紅茶在國外口碑很好，想要再創以前採茶的盛事。

大堂哥的豬羊料理餐廳，在鄉裡經營得有聲有色，現在很多鄉親都間經營民宿，且注重包裝，假日來我們鹿篙鄉的遊客越來越多，大家都有共識，要讓這裡變得更好玩更有特色。

我走在新鋪的柏油路上，想著小時候奶奶背我走過的石子路；小河、紅瓦房已不在，財神廟裡的神明依然安坐，看著這些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心中有許多感觸。沒有奶奶在的老家，究竟還是不是老家？

我聽著堂哥說著未來這裡的轉變和規畫，看著他充滿期待的神情，我想，只要把心留在這裡，鹿篙鄉永遠都是最溫暖親切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