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iDi】

有些書，真的得到一定年齡才能體會，就像人的味蕾，要接近三十歲才會成熟一樣。個人閱歷、當下的處境，經過時間的醞釀、熟成，才能理解作家筆下那顆孤獨的靈魂。

前些時日提到川端康成晚年定居鐮倉寫的小說《山之音》，其中一章節「春天的鐘」對於老夫老妻面對死亡／青春的看法，以及這對翁媳的微妙互動有耐人尋味的捕捉。某日男主角信吾的妻子（保子）讀報看到一則社會新聞，日本快艇公司的經理、威高權重的退休老人，相偕老妻離家出走，臨死前留給子孫的遺書寫著：

「一想到只是活著，卻被人們遺忘了的淒涼影子，就不想活到那份上了…一個人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這是最好不過的。徒勞無益地等待那『令人討厭的年齡』的到來，豈不虛度此生。我們只希望給孫兒們留下一個好爺爺、好奶奶的印象。但願能安眠，僅此而已。」這位退休老人寫下遺書，但陪伴他共赴黃泉的老妻並沒有為自己留下隻字片語。

對此，男主角信吾感到懷疑且好奇，於是問他的老妻對這件事的看法。

「我可不需要。」保子淡漠地說，「男女都寫下遺書的，這是年輕人的殉情啊。至於夫妻，一般說只要丈夫寫了就行，我這號人現在還會有什麼遺言需要留下的呢？」一旁的媳婦菊子幽幽地說，如果是她和丈夫修一去殉情，「我覺得好像要給爸爸留下點什麼話似的。」菊子的眼睛充滿稚氣、濕潤，最後噙滿了淚珠。

待媳婦菊子離去，婆婆保子說：「奇怪，有什麼好哭的呢？這樣歇斯底里。」信吾像是被觸動了，把襯衫扣子解開，將手插到胸懷裡。

「心跳得厲害嗎？」保子問。

「不，是乳頭癢，乳頭發硬，怪癢的。」

「真像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喲。」

信吾用指尖撫弄著左乳頭。

信吾不禁想，「是長年陪伴，成為一體同心了？還是老妻連個性和遺言都喪失殆盡了呢？什麼也不言聲，只顧伴隨男人去死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如今已經老朽，並且就在自己身邊。」信吾有點驚恐了。

保子反覆讀了兩三遍報上那段老夫婦「在眾人愛戴之中消失」。

信吾關心的是「青森縣少女們墮胎的消息，甚至還做夢了」。

他想，自己同老妻是多麼的不同啊。

這迴盪在山谷、讓信吾惶恐不安的「山之音」，與其說是預知死亡紀事，更像是這位62歲男人心中的一股躁動之音。年少時迷亂的慾望與念念不忘的人（妻子的胞姊），在適當時機仍會喚醒沉睡的記憶，於是在現實生活中，信吾從媳婦菊子身上找到了依附和轉移。

但兩人畢竟是翁媳啊！若有似無的情感互動踰越不了道德倫理。信吾的老去相對於菊子的青春，更加深他內心的渴慕，因此他必須用更強烈的意志力壓抑自己的妄動，於是他變得不敢正視菊子，只能遠遠望著她美麗的背影。

信吾渴慕青春，生命如「春天的鐘」，敲響了櫻花三月的鐮倉，此時正是百花盛開的好時節，又怎能想到它的凋零呢；保子淡定以對，人生是一齣生老病死的樣板戲，角色、戲份都是固定的了，生命如夕陽西沉的餘暉，一點一點隱沒海平面。信吾彷彿是這位有著「蘿莉塔情節」的魔翁－川端康成的化身，他並不想隨著歲月慢慢變老，他對青春的依戀與美的執念，讓內心永遠停留在當年與伊豆舞孃邂逅的十五歲，耽溺中多了一點回甘的苦味。

回顧我們的人生，就像掛滿牆面大大小小的照片，千山萬水還沒走遍、人情事理尚未通透，還沒能曉得就已經老了，儘管心裡活著的還是照片裡的年輕人。也許走到生命尾聲，我們什麼都沒了，身邊只剩下一束枯萎的花，我想還是會把它擱在心上，捨不得丟棄。

文章來源：DiDi文字詩流域 （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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